三

在杜廣廷二十三歲大學畢業那年，杜晏華與女人正式簽字離婚了，而思齊依舊姓杜，並且留在杜家。

宣佈離婚的那剎那，杜廣廷在女人眼中看到洩忿後的得意，興許還有一些滿足，除此之外，說不定還有一絲茫然與空虛。
說不定連女人自己都未曾注意到那些情緒，但他看到了。
時值今日，杜廣廷已經不恨這個女人，他只覺得對方很可悲；買了無數個名牌衣物，吃遍各種山珍海味，物質上的各種需求都被滿足了，但心靈上卻是無比空虛。
三十好幾，卻連個真心待她的人都沒有─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。
當她抱著那筆為數不小的贍養費入睡之時，不知道會不會覺得滿足？還是空虛？是不是會想起她曾經擁有過的一個兒子？
女人怎麼想，杜廣廷並不是很在意，他比較在意的是，杜思齊很難過這件事。
杜晏華原先並不想要杜思齊這個孩子，畢竟杜思齊與他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，長得又像那貪心的女人，看著就心生厭煩。
是杜廣廷私底下主動去找杜晏華，他說：「我這輩子也沒求過您什麼，孩子是無辜的。思齊很乖，我很喜歡他，那女人也不想將孩子帶走，與其每天吵吵鬧鬧，不如留下思齊，直接把贍養費給那女人，打發她走吧。」
杜晏華滿佈風霜的臉，遮掩不住詫異，「我以為……你會想要那孩子走。」
「您太久沒回家了，所以不知道我其實跟那孩子處得還不錯。」
雖說杜廣廷這話並無任何諷刺的成份在裡頭，但聽在杜晏華耳裡就好似他的兒子在指責他這父親，暗示自己並未盡到一個所謂父親應有的責任。
杜晏華顯得有些狼狽，「這麼做我有什麼好處？便宜了那女人，便宜了那孩子，誰來便宜我！」
杜廣廷冷笑，「難道，您認為家庭等同於商場，處處還要討價還價？要說好處，那女人可是您當初自己選的，可沒人逼你！你難道就認為，思齊是心甘情願冠上杜性的？一個不關心他的父親，一個不關心他的母親，難道這就是思齊得到的好處？」
杜晏華靜默，過了一會才又開口：「廣廷……你是不是恨爸爸？一直以來都沒盡到一個做父親責任。」
「……我不想提這個」杜廣廷搖頭，「我只是覺得，思齊跟小時候的我很像，所以放不下他。」
「……你今年幾歲了？」杜晏華問。
杜廣廷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，「二十三歲，附帶一提我已經畢業了。」
「那思齊呢？」
「十二歲，小學快畢業了。」
「十二歲啊，又是這個年紀……」杜晏華喃喃自語。
杜廣廷沒說話，他知道父親在想什麼，母親離開他們時，正好也是他十二歲的時候。
他想，雖然父親不說，但他最愛的女人始終還是母親，因此也無法忍受母親的背叛。
刺就像骨頭一樣懸在心裡。
窗外下起雨，杜廣廷心想杜思齊不知道是不是又躲在櫃子裡偷哭。

過了許久，杜晏華嘆了口氣，「……算了，既然你喜歡那孩子，就留著吧。」
「謝謝爸爸。」杜廣廷開心的笑了。
待杜廣廷正要轉身離去時，被杜晏華叫住了，「喂！有空的話，帶那小鬼下來跟我一起吃飯吧。」
杜廣廷擺擺手，並沒有回答。在要將門闔上那一刻，才又探頭：「反正這幾年也不是沒有過快樂嘛？丟下我和小鬼不知道去幾度蜜月……嘖！好聚好散吧，當作花錢買快樂。」
「……老子什麼時候還要你來教？有本事的話就帶個女朋友回來啊？」
杜廣廷趕緊將門帶上，將杜晏華的聲音關在門內，此時，兩人的臉上都是帶著笑的。
「女朋友啊……」杜廣廷搔了搔頭，轉身往樓梯口走去，「感覺好像是個麻煩的東西？」

■ ■ ■

杜思齊出神看著手上的家長座談會邀請函，覺得無比鬱悶。
媽媽已經不在了，不過即使母親還留在這個家裡，她也是不會出席這種場合的吧？
杜思齊一直都很清楚，母親喜歡出席像是宴會那般奢華的場合，要能吸引眾人目光，使她感覺備受寵愛與關注，然後盡情炫耀；而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會引來眾人閒語，卻無法滿足她虛榮心的場合。
而他該稱作父親的男人，也不是真心喜歡他，純粹只是個一時被母親蒙蔽雙眼，衝動接受他的長者。
即使如此，失去母親卻還留在這個家的自己，意外的並沒有太多負面或哀傷的情緒。
可能是多出了一位哥哥的緣故。
杜廣廷，他從他身上得到了親人的溫暖，即使兩人並沒有所謂的血緣關係。如果是哥哥話……他會願意來嗎？
杜思齊抓緊了手上的邀請函，有點緊張，有點期待，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，只好懷著這複雜的情緒等待下課。
放學之後，杜思齊連忙奔回家，卻發現杜廣廷不在，便有些落寞的回房，打起精神後洗了個澡，卻還是沒等到杜廣廷。
直至晚餐時間，杜晏華回來了，仍不見杜廣廷蹤影。
「……爸爸。」杜思齊有些尷尬的喚了杜晏華，即便他對杜晏華的感覺無比複雜，這男人仍是他名義上的父親。
杜晏華遲疑了一下，點了頭表示回應，「你哥哥不在？」
「不在。」
「那……你過來坐，陪我吃飯吧。」
杜思齊愣愣的望著杜晏華，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杜晏華不自在的說：「如果你不想的話也無所謂。」
杜思齊將頭擺得像波浪鼓一樣，訥訥地開口，「不……我，我很想跟爸爸一起吃飯，不過，我想等哥哥一起……」
「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哪了，你要等到什麼時候？」
杜思齊只是搖頭，沒說話。
杜晏華突然覺得有些好笑，也真的笑了出來，「既然這樣的話，怎麼不乾脆打給廣廷叫他回家吃飯？」
「啊？這、這樣會吵到哥哥……」
杜晏華皺了皺眉頭，想起了杜廣廷先前跟自己說過的話，看來自己真的是太久沒關心過孩子了。即使杜思齊只是他名義上的孩子，他卻連讓這孩子喚他一聲父親的資格都沒有。
這麼讓人心疼的孩子，他卻從沒想過要好好理解杜思齊，只覺得這孩子長得與那女人十分相似，再多便沒有了。
想起杜思齊的遭遇與那溫潤的個性……也許這就是杜廣廷想要留下他的原因吧？若能藉由這孩子撫平杜廣廷童年的陰影，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。
杜晏華放緩了語氣，「說不定廣廷會覺得很開心喔，因為有人在等他回家吃飯。」
「真、真的嗎……」杜思齊猶豫的說：「我怕哥哥會覺得我很煩。」
「傻瓜，要是他真覺得你是個大麻煩，就不會哭著求我讓你留下來了。」
「……爸爸騙人，哥哥才沒有哭。」
「哎呀。」杜晏華笑了一下，憶起上回跟孩子說笑，好似已是數年前的事……而自己，也確實任時光流逝，不曾珍惜。
「知道廣廷的電話嗎？要不要爸爸手機借你？」
杜思齊點頭，「知道，哥哥跟我說過。」接著緊張的說：「我……真的可以打電話給哥哥嗎？」
「會用嗎？」杜晏華將手機遞給杜思齊，想著明天要準備一隻手機給思齊，方便聯絡。
杜思齊點頭道謝後接過手機，慢慢的輸入杜廣廷的電話號碼。
「哥哥嗎？我是思齊，你要回家吃飯嗎？我跟爸爸，都在等你喔……」